《Our conversations》

三月初一时兴起所写


1.

加州的一个小酒吧内,身着褐色吊带裙的民谣女歌手站于墙角,手持一把尤克里里,双眼微睁,也不在乎高过她一头的立麦能否将声音传出,只是深情地晃动着腰肢。她的指腹随意地点向琴弦,轻轻哼唱一首异国歌曲。酒吧门可罗雀,仅有两三名年轻人坐在吧台前,对着斟满的伏特加缄默不语,似忧虑缠身,眸子随着杯上冒出的冰块轻微地晃动。

仿佛约定俗成般无人打破这一寂默,唯一的悠长曲调也融于背景,和谐地同沉静共存。


岸边露伴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翻看着半年下来捕捉于速写本上的画作,午后阳光正好,斜斜地照下来,使他浅草绿的头发铺了层跃眼的金黄。尽管生活于这西部的城镇已有些时日,他却不像多数人那般在室外活跃让皮肤晒成小麦色,更多时间他都呆在自己租下的旧式阁楼内,坐在他的高背温莎椅上赶稿。偶尔他也会外出,驶着从编辑社的朋友那儿借来的越野车,穿过高速公路,离开城市,在烈日下沿着绵延山峦不断向前,天黑了便在山畔小镇找家私人酒店憩息,次日继续启程。

他不是一个喜爱长途跋涉的人,对于繁琐的事更情愿置之不理,而沉浸工作是他这几年来活过的主要痕迹。为了工作,他能舍弃对外界一切的顾虑,专心取材,一心绘制。他自甘陷于漫画、读者、素材所绕而成的循环,也是这三样构成了他世界的根基。本应如此。

本应如此。如今他跨越大海,来到西部,租下阁楼,对房屋奢靡的执着悄悄地散去。现在他坐在酒吧窗边,就着秋季温和的光照,端详那在加州于速写本上画入的各形各色的人物——有些被他挑选而出,安插进了漫画内,跃然而成全新的角色,另有些则是一时兴起,徒留纪念。

他从后向前翻着,突然没了耐心,指尖拨过厚厚的纸张,直接跳到了最初的第一页——


——阴雨天后初晴的小镇,浅洼积水,行人收起雨伞。道边的咖啡店外,欧式座椅的边边角角水珠犹存,欲落未落。画纸左侧俨然是一名男性的侧影,套有一件黑色卫衣,站在绘者的斜前方,他的手向外探出屋檐,仿佛感受到了落雨的骤止,被针管笔所轻重有致地勾勒出的脸庞笑意明显。

那是露伴在杜王町生活的其中一个清晨。天色渐亮,一向被镇民引以为傲的朝阳隐没于铅灰的云间,他背上速写本,头因宿夜未睡而昏昏沉沉,长时间盯着电视屏幕的眼睛干涩酸痛。他分别向后扳了扳两根拇指,持续性的按键动作让它们几乎无法动弹——他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触碰电子游戏,至少是同东方仗助共处一室的时候。

露伴身旁,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仗助陷入沙发,看似握着手柄,实际上早已无力地松开。他阖起疲倦的双眼,额前落下几缕松脱开的头发,不自觉间酣然入眠——电视的屏幕所显示出的英文字母象征了他再一次的胜利。

仗助的脸部分隐入暗里,余下的由窗帘缝隙透入的晨曦衬得无限温柔。露伴撑着沙发,艰难地支起身子。职业使然,习惯通宵达旦画稿的他倒是无心再睡的了。


地板铺满了撕开口子的膨化食品,交杂了先前开派对时一群人打出的彩色纸带,精心包装的礼物堆满了茶几,餐桌上没拧紧瓶盖的碳酸饮料滋滋冒着气泡,生日蛋糕的奶油在一场涂抹战争中被弄得到处都是——直到仗助为了报复露伴从背后的偷袭,转而唤出自己的替身把两只手都没入奶油,而后者也在情急之下使用了天堂之门,将“疯狂钻石手中的奶油都会抹回仗助的脸”悄悄写在他的背部——这场战争才在满脸花白的仗助的投降中不了了之。


后来友人们纷纷感叹着夜色的到来,他们再次向仗助送上生日祝福,陆续回了家。在送走了康一和由花子后,仗助转过头,看向倚墙而立的露伴。

“你不回去吗?老师。”

老师两个字的语调特意向上挑起,带了些不明的意味,他的脸颊在热闹的余温中蔓上淡红。说实话,仗助并未想过露伴会来自己的成年派对,一来对方厌极交际与吵闹,二来他们的关系从未脱离过微妙的紧绷感,一定要说的话,就像沿着钢丝线挪步那般,保持着一层似疏非离的关系,稍微把握不住那个度便一脚踏空,落入难以预测的深渊。连他们都无法猜想深渊中等待着的将会是什么,因此谁也没有去主动打破这个零界点。


而露伴在接到邀请时的确心中莫由来生起一股抗拒,他将之归咎为东方仗助厌恶症。派对开始后的三个小时内,起初露伴都在自己的别墅中埋头把情绪宣泄于漫画稿纸。后来他耐不住焦躁,打电话给康一,犹豫再三,支吾半晌,到头来还是请求对方捎过一句生日快乐。再后来,他把笔用力摔在桌上,手掌嘭地一声砸向桌沿,借着这个力道站起身。他垂头看向心如乱麻时画下的人物,第一次在工作时分心到了其他的地方——为了漫画的质量,他这么对自己说道,同时也是为了素材——他取下挂于衣架的风衣,带上自己两个星期前便挑选出的礼物,走向仗助的家。


“计划内的剧情都画完了,在家闲着也是无聊。”露伴双手交叠在胸前,头转向别处,漫不经心地应着,“何况毕竟是你的成年生日,我也才刚到半个小时,就这么走掉也说不过去。”

他坐回沙发,一只手搭向沙发背,另一只端起桌上余下一半的茶茗小啜了一口,而后放下。他左右不知应再做什么,便又持回茶杯,这一次他将杯沿贴向唇边,微微抿着,在逐渐冷却的空气中保持着这个动作。

有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仗助绕过沙发,将留有缝隙的窗帘拉紧。奶油的香气融于初春夜晚的静谧。他斜睨了一眼露伴,快速的,飞逝的,却依旧恰好被对方捕捉到了这一短暂的窥视。

仗助立刻躲开视线,心跳漏了一拍——是疲劳过度所造成的心悸现象,这很正常。他对自己说。


仍有一包薯片幸存在了那群胃口大开的友人手下,仗助拎起包装袋一角,努力做出很自然的样子坐到露伴的旁边,沙发不长,可他还是刻意隔了大约两个拳头的距离。仗助撕开包装袋,拿出一块薯片递向露伴。

“吃吗?”

话一脱口他便准备将手缩回去了。露伴向来不喜欢膨化食品,相识两年他对此再熟知不过。

露伴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四周只能听到塑料包装袋被紧握时会发出的细微波动声。他没有作答,盯着仗助那墨蓝的双眼,这双眼在夜晚显得尤为深沉,隐隐间有丝光亮藏匿其中,是从他们初识那年便未曾黯淡的光——打从一开始,露伴便很喜欢仗助眼中的这层明亮,尽管他从未承认过,无论是对他人还是自己。

他朝着仗助那一侧倾了倾身子,一点,就微微一点——然后,谁也没有料到的——那块薯片被咬于他的齿间。

他的唇近在咫尺,从旁边看仿佛正点在仗助的手指上,而仗助的指尖亦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苏苏痒痒地回旋在他的指腹边缘。

他们彼此愣了一瞬——就连露伴都未曾料到自己会这么做,他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推了一把,在无意识间探过身去。气温顿时升高了几度,白炽灯光敲打在二人的头顶,一条暧昧的纽带让他们若即若离,看不见的狂风暴雨欲将他们那踩着钢丝线的关系推入深渊——

——可他们还是稳住了平衡。

待仗助反应过来时薯片早已脱手,他的脸更红了,额头被汗水濡湿,仗助挽上自己的袖口。

“玩电子游戏吧?”

鬼使神差的,他看着纸箱里的游戏手柄跳出了这么一句话。

露伴没有反对。刚才那微妙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而他们都不会再将它提起。


2.

门把手上系有的风铃轻晃,先前坐于吧台前高脚椅上的男子推门而出,他的离去携过一阵混杂了杜松子酒味的微风。回忆戛然而止,露伴从速写纸上移转开目光,望向窗外街道旁落下的一层红枫,他将针管笔笔末抵上脸颊。


自那之后,他和仗助的关系似乎更为亲近了——如果这个词合适的话。


时而露伴会将心中所想如实告诉仗助——关于漫画剧情接下去的发展,或是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他还会询问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然后在认真听完仗助的建议后高仰起头,斥责对方全然不懂艺术,竟批判自己这个闻名遐迩经验丰富的漫画家,弄得仗助左右为难,自此索性吸取教训一夸夸到底。

——只不过虽然有意避免了,可露伴回到家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听从仗助的提议,并对漫画稍加修改,仿佛不照做就会失去什么一般。他为自己日渐丧失的原则性感到懊恼,一边涂改一边想着仗助的脸,又因意识到脑海中不自觉间全然是他的样貌而更觉烦躁,几张稿纸被擦拭过重而起了皱褶。


东方仗助厌恶症。

 

他徒劳地用手平整着稿纸,双眉微蹙,他咬住自己的下唇,在心里把这七个字加粗黑体下划线。

 

翌日傍晚,仗助敲开露伴家的门,满面歉意地解释自己如何忘带了钥匙,而母亲又在外出游,实在无处可归,希望借此留宿。露伴觉得自己可以感受到脸侧的黑线,他堵在门口,一手扶向门沿。 

“那亿泰呢?”

“他……”

仗助顿了顿,随之答道,上周见亿泰那家伙在教室午睡,鼾声可以媲美校门口正打盹的警卫。总而言之如若同他合宿必定煎熬无比,更何况他还要照顾父亲,怎能厚着脸皮前往府上打扰。

露伴轻轻地哼了一声——尽管他内心某一处兀然升起了一股道不明的期待——所以你就厚着脸皮跑来了我家?他恨恨地道,作势要关上门。

“求你了露伴。我肯定不会打扰你工作的。”仗助双手合十,耍小聪明时特有的狡黠笑意未能及时忍住,盖过了先前的一脸诚恳,但很快又被他吞咽了回去,脸颊像是痉挛般抽动了一瞬,继而恢复了此刻理应有的真切。

这些细小的变化映照在露伴的眼中,无不加重了他要对此不予理会的想法。于是露伴更为笃定地将门关上,可本应顺势而关的门却倏然止在了即将嵌入的终点前,任其如何用力都不为所动。

抬眼,果不其然,一双粉红色的替身的手正挡在那儿玩拉锯战。露伴只好放弃,松开门重新让其被推开,他的脸色阴沉了几分,言语间夹杂了比威而不怒还要可怖的警告:“你不要逼我用天堂之门。”

此举立竿见影,正闹着的替身瞬时被召了回去。仗助满脸受尽委屈,眉心稍皱,诉说仿佛要顺着眼睛一渗而出。 

“就一个晚上而已嘛!我睡沙发,绝不抢床。”

“还要床,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露伴将别在衬衣胸前口袋的笔取下,顶在仗助额头上,使后者一个踉跄向后退了一步。

“也就是说老师默许我可以留宿?”仗助稳住身子,反过来握向他,掌心柔和地覆盖住了他的手背。

露伴一个战栗,刻意没有去注意自己加速的心跳,他迅速抽回了手,只听得一声天堂之门,仗助面部化为纸页的部分浮现出了几个字——

 

和岸边露伴保持一米以上的距离。

 

“你这是什么逻辑。”收回笔,他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抹掉额角浸出的汗渍,转身朝屋内走去。手背上那块被仗助触碰到的皮肤兀地蔓延上一股热气,延伸到指缝中,灼烧般升腾起来,仿佛对方温暖的手心仍覆于其上,他心烦意乱地撇开了这个想法,作了一个跟我进来的手势,口吻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冷淡,“这次就当我做慈善,下不为例。”

身后的仗助双眼睁大,眉毛随之上挑,露伴的声音仿佛由离得很远的地方飞驰而来,在胸膛回荡了一圈,接着又是一圈,直到耳边嗡鸣着那在心中反复着的回音,他才恍然,像往常那样笑着。

“真、真的吗?露伴?”

“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脾气还是那么不好啊……”

仗助抬起手蹭起脸上被天堂之门书写的文字,手背却连个晕痕也不得所踪,他只好哭笑不得地踏入室内,僵持在露伴一米开外的地方——短短一米倒无伤大雅,他并非一定要同他紧紧相贴的,不如说那样才显得奇怪了。

“不要到处走动,不要翻抽屉,看电视的话要静音,没有电子游戏。”他径直迈向楼梯,边走边一一嘱咐着,“打坏的东西即使可以用替身修好,被我发现的话也要赔——”他伸出两根手指道,“两百个。”

“本世纪最惹人厌房东排行榜No1,你当之无愧。”

“哦对了,上完厕所记得冲水,别忘了洗手。”

“谁不会冲水洗手啊!老师你对我有什么误解——”

但露伴没有再将时间多分给他,回到房间“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关了门,“咯哒”两下上了锁,难以接近的信号飘散了开,在他们之间划了条泾渭分明的隔离线。

仗助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长吁了口气。我应该去道个歉,他思忖着,尽管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转念他想,自己的确什么都没做错,是对方太莫名其妙,道歉反而显得多此一举了,说不定还会弄巧成拙——以往,就说几年前在隧道的那一次,他越想着要休戚与共,对方便愈加不理自己,竟反过来说他不听自己的话冒险救人。事后仗助拎着一盒蛋糕登门想要重归于好,却不料被一句“我不爱吃甜食”拒之门外。得了吧,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甜食呢。不可理喻。

真的是,不可理喻。他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从简约风装修的厨房里找出了一次性纸杯,委屈地给自己倒了杯清水,随后把这些念头一抛而散。

从初识至今已两年有余,他却只有鲜少的几次来过露伴的家,说是如此,多数情况下也就顶多站在门外,对室内的格局匆匆扫上两眼。他坐至比自家宽大两圈的沙发,向外伸展着四肢,让身体呈一个放松的状态。室内昏昏暗暗,窗帘被不分昼夜地拉紧,似乎住着一个蓄谋已久的杀人犯,因为做贼心虚而借由外界的封闭来获取安全感。整间房子笼在一层朦胧的色调下,投进的光亮微乎其微,隐约可见的尘埃颗粒在半空中浮沉打转。

 

墙上挂钟的时针悄然指向了罗马数字九。

 

露伴应该是不会再下楼了,他深深地浸入沙发,盯着自己的虎口出神,想象起楼上的漫画家正以怎样认真拼命的表情赶稿,不由浅笑起来。 

时针向前挪动了一些,在九和十之间止住。他脑内的画面被夜色缓慢地抽离了出去,剩下一片模糊不清,他靠着沙发背,头垂下去,脖颈呈一个弯曲的弧度。

 

困意不请自来。

 

再醒来时,仗助感到下颚骨的地方被什么东西窸窣摩擦着,紧接着身上多了一层舒适的毛毯。起初他以为是梦境,便顺理成章地沉溺于这温柔的遮盖。待他回过神、睡眼惺忪地揉开眼睛——

映入他墨蓝色眼眸中的竟是漫画家面无表情的脸——他们的鼻尖几乎要相互顶到——甜而不腻的薄荷香淡淡萦绕于他的发间。露伴专注地向上拢着毯子,让其不要从仗助上半身滑落,以至于没有发现对方其实早已苏醒,且正眼含笑意地凝视着他。

“这么晚了,还不睡吗老师。”仗助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问道,带了些许不怀好意,“那个要同我保持一米距离的字样终于擦掉啦?”

露伴一怔,松开毯子的两角,任其滑落至地。他抬眼回望高中生,这才发现自己的腰已被对方揽过,稍一踉跄便会栽进他的怀里——他们已经足够近了——露伴不得不扶在他的肩上才能稳住平衡,而这又使他的处境更为难堪——他在动向使然下整个都贴在了仗助的身上。

高中生结实的胸膛透过单薄的衬衣传出了递增着的体温,心跳声在黑暗中被放大数倍。夜沉闷地向下压着,倏然融在了二人周围,沁入他们的皮肤表层,鼓涌着血液,搅乱起理智。

一切于白天中看似不合常理的想法,在夜晚总会变得耐人寻味——而初春的夜晚从未像当下这般炽热。

不知是谁的呼吸率先挣离了那牵强的抑制,温热的吐息摩挲着二人的脸颊,露伴挪开了自己和仗助相视着的双眼,但他并没有动弹。周遭的漆黑疏淡成了铅灰色,像是注了水的浓墨,二人的阴影逐渐清晰可见,轮廓也从夜寂中挣脱而出。

仗助的眼睛闪烁着幽蓝的光,他的两只手都攀上漫画家的腰肢,把他向自己身体的方向拢得更紧。他的唇若即若离地滑过露伴的脖颈,说不清是场意外的触碰亦或有意为之,怀里的漫画家哆嗦了一下,很快地镇静下来,将食指指腹点向仗助的下唇,往里按压着。

“你是有预谋的吧。”他凑到仗助的耳廓旁,送出没有实体的低语。

“你在说什么啊,露伴老师。”他像叹息般短暂地笑了一下。

“少装傻。”

“我明明很有诚意。”

他们的目光又重新碰上了,四周再次归为寂静。

 

露伴稍一向前便贴上了高中生那片好看柔软的唇,

 

3.

仿佛所思所想会被人窥探到一般,露伴撇了撇嘴角,扶着额头向后翻看速写本,一些潦草又无意义的线稿映入眼帘,他继续向后翻着,好像能借由这个动作来转移注意力似的。下午两三点左右,太阳倾斜到了一边,仍在远处发散着它日以继日照下的光波,明晃晃的白成一片,打在马路上疾驰而过的一面面后视镜中央。

那段回忆本应封尘在偏僻角落再不被忆起,可隔三差五的——当晨曦第一缕光落在他的眼睑上,当他依着梧桐枝干写生,当他在家门前握着把手向下扳动——每每于这种思绪最易有所疏漏的时候,仗助的唇便会浮上心头,如影随形,在他思绪空白处见缝插针。

分离后他快速往一边退去,别过头,却借着余光瞥到仗助眼中那随着淡下去的讶异而浮上的柔和,毫无掩饰的心境亦从那双眼里流露而出。仗助笑着,像是对露伴会主动一事感到不敢置信,又就着一种溢于言表的满足感双手交叉过后脑勺,身体不住地向后仰入沙发,静静地看着不远处露伴细长的侧影。

露伴觉得自己像是被保鲜膜紧紧地勒住了全身皮肤,燥热闷在体内。高中生以往这时肯定是要手足无措的,现在却十分泰然,仿佛他早就料想到了一般。他不由气恼,当下失态的反而是自己了。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回房间睡——”

高中生的笑意更浓了,露伴于是及时刹住话闸,再回味了一遍自己说的话,他很快明白了仗助所想的是什么,面色由白到红,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毛毯,一把蒙在那让人不爽的高中生的头上。


眼不见为净。


他上前隔着毛毯捏住仗助的脸:“今天你就睡沙发,听到了吗。”

“那一点都不GREAT啦老师。”

仗助想扯下毛毯的手被露伴止住。

“也是。疯狂钻石治不了感冒的吧,你要是生病的话传染给我就麻烦了。”

“也就是说——?”

“——别忘了盖好被子。”他一字一句地道,继而将对方晾在客厅,回了房间。

他一向起得早,七点十分换下睡衣,随便从衣柜中掏出件衬衣披在身上,将窗帘拉开一条小缝,让微弱的阳光透进室内。转而他想起留宿的仗助,于是只好一颗颗地系紧了衬衣纽扣。

露伴推开门,向前迈进的脚步放慢放轻了些——这个年纪的学生对于休息时间争分夺秒的利用使他认定仗助不可能起床,尤其不可能早得过自己——然而很快他讶异地闻到早餐特有的煎蛋培根的味道,伴着火星噼啪声响在厨房。而客厅的几面窗帘已然被掀了开,透彻的、明亮的光线不放过任何一处犄角旮旯。他加快了走路的速度,一路小跑着下了楼梯,看到沙发上的毛毯被整齐叠好放在一边,人已不见所踪。

餐桌上放着两杯牛奶,碗具仍湿漉漉的,显然刚浸泡清洗过。仗助听到声响,从厨房探出头。

“老师你怎么醒得那么早。”

“谁允许你动厨房了!”

“那还不是大半夜饿着醒来看冰箱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只好悲惨地等到天亮去超市买食材嘛!”仗助关上火,小心翼翼地挑起荷包蛋到盘子里。

“你没有钥匙怎么——”露伴拉出餐椅坐于其上。

“疯狂钻石啦。”他把盘子端到露伴面前道,“我还怕打碎窗玻璃的声音会不会吵醒你呢,没想到老师睡得那么沉。”

“……”

他自是不满,但对于高中生做了两份早餐这点也无话可说。平日清晨他总是去便利店买份盒饭糊弄着吃上几口,装修了厨房也纯粹出于住家的功能完整性。他喝了口牛奶,攥着拳瞪他,“你会下厨的确挺出人意料的。”

“因为家里只有我和老妈,有时候看她太辛苦了便会接担起家务,久而久之就学会了。”仗助从他正对面坐下,撑起下巴端望回去。露伴没有作答,避开了他的目光。逐渐温暖的光煦在他的背部升温,又绕过他的脖颈倾向仗助的五官——微微眯起的蓝色眼睛,嘴角无意识地向上轻翘,向外鼓出的喉结,左耳耳钉反射着日光,还未来得及梳理的头发被一股脑撂到脑后,碎发落于额前——

嘁,那副蠢样。他克制住了回房取出床头的速写本将其描绘一番的冲动,无声地让寂静蔓延。

他没有提及昨晚,仿佛白照在上面浇了层银箔,就让它就此散去、就此被淡忘也是好的。那一刻——他向前俯身贴向仗助的唇,仅短短触碰了一瞬,就像从海水中浮起时嘴唇透过水面那般,毫无杂质,甚至称不上一个吻。在那种处境下,与其说是任何一种情愫作祟,不如说是见到可爱的猫时会忍不住上前抚摸一番的天性,是一种人尽有之的天性。

食指不耐地敲击起桌面,仗助当然不是“可爱的猫”,而他——该死,他的确亲上去了,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露伴放弃再为己开脱,机械又不自然地问了仗助接下来的安排,心不在焉地应着对方的回答。


有好几个瞬间,他能感受到高中生那滚落到嘴边、即将撕开密封着前夜的银箔的语句,每每此时露伴都会挑起无关的话题,高中生也只能就此咽回心中所想,默默地咬上一口培根。


他们在那走钢丝线般的关系中迈空了脚步,重心不稳悉数向下坠去,而露伴在完全坠落前,用节股分明的手牢牢环住了钢丝线,用力攥紧了它,仿佛想扳回什么似的。

错过了最佳提及时间,对那片夜的延伸从此便不了了之,于二人心中封尘着积了灰,模糊得成了梦一般的影子。


变化却悄声滋养起来。


仗助越发多次地来露伴家里做客,笑嘻嘻地应着露伴在满脸我拒绝下朝他打开的房门。有时他从便利店买来盒饭,停留半小时就会离去,也有时他手捧一叠作业卷,一直驻足到连露伴都抵挡不住困意将他撵走。

几乎每一次露伴都把时间赋予给了漫画,从头到尾除了开门见山的一句“怎么又是你”便再不做声,而仗助则会跟随他上楼,聊及学校发生的各类琐事,再搬来转椅坐到露伴身边。露伴应付的作答总是使话题很快便走向终焉,二人各做起各的事,偶发其然会遇上对方朝自己投来的视线,随后立即移开,向下吞咽口水。

在露伴闲来无事时,他会站起身绕到仗助身后,手撑住工作台,俯身凑近高中生看他正写着的作业。那沙沙着的笔尖从连续不断到一字一个停顿,最终气馁般的停下,再也无法佯装全神贯注。高中生把卷子用手遮挡着,回过头埋怨似的看着露伴,“老师你工作结束了?”

“嗯。所以我在想该怎么才能把你逼走。”

“太残忍了,现在才六点好吗。”

“我家什么时候成你自习的地方了。”

“说得好像你没少吃我带来的零食一样。”

“臭小鬼,信不信我现在就能让你在窗外自旋三百六十五度后落地。”

他冰凉的手箍在仗助的后脖颈上,惊觉一片温暖顺着血液流入体内,仗助细微地抖了抖,轻声抱怨了句冷后避开露伴的手。他把试卷推到一边,站起身,一只手搭上转椅椅背,已脱去稚气的面部毫无表情。近一米九的他垂下头,欲说还休地注视着露伴,在后者脸上投下一束阴影。

房间里亮着一盏明明灭灭的台灯,窗外夜幕逼近,树叶发出簌簌声响,一缕微风从窗檐缝隙钻入,掠过露伴的袖口——他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只是觉得眼下被这般居高临下地瞩目着,油然不爽快起来。露伴向前小迈了一步,仿佛在不甘示弱地宣扬自己的气势,而二人间原本咫尺的距离更加缩短到无以复加——仗助的视线随他变化,但人并未往后退却。他们的手相互摩挲而过,下意识放轻的吐息升温起房间温度。

——鬼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甚至可以从仗助湛蓝的眸子里窥见自己莫名涨红的脸。那晚浅尝即止的吻突然放映在了脑内,而一种道不明的原因使露伴确信同样的场景也正被仗助所想。眼前的高中生颧骨扫过两片淡红,眼睛浮出笑意。

“所以说——你该走了。”露伴偏过头,语气仍维持着与神情不符的冷静。

“露伴。”

他很想像往常那般回一句“嗯?”,然而这个再简单不过的单句却堵在喉咙里。

他的手不知何时被牵入了另一个掌心,又很快松了回来。高中生食指与拇指搓捻起衣角,显得踯躅不定,他咽了咽口水,像是下定决心般。

“我……”

露伴心里突然有了种预感,条件反射使然,仗助未说完的这句话——接下去的应该是什么,三个字,在他心里俨然已拼凑完整。剩下的只有等待。这就像高脚杯从桌面跌落的瞬间,即使没有刻意去想,它支离破碎的画面还是会被描绘而出。

然而仗助语锋一转,切换了先前沉稳的模样,换而之一脸纯良无辜的笑,念着什么“我明天下午能不能来”这般无关紧要的琐事,一双眼里隐去了那份褪去理智的冲动。

“可以。”

他将高中生挤兑到一边,自己坐上转椅,把台灯调亮,窗户关紧。

“但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今天你该回家了。”

语气冷淡,一如既往。




tbc 

 
评论(4)
热度(160)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南门惠/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