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reless Whisper》

想写写而立之年的岁月静好,细水长流





1.

为应付期末而一点即着的氛围在考完试后渐渐冷却了下来,出成绩仿佛是件遥不可及的事,因此无人愿再过多谈及考试内容。在搁下笔、划上最后一个句点后,所记知识便悉数抛之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压抑数周的燥热的心,随着夏季的升温重又跃动了起来。而弥漫于学生间的话题亦不再仅仅围绕于学术,十中有九皆回归了日常生活,如同修好的堵塞水龙头般,一拧又再度流出了汩汩清水。


海洋系的学生当下更是将关注点移回了先前就已留心的人身上——他们刚入职半年未到的教授,空条。听闻他是近几年来本校所升上来的最年轻的教授,在学术界因所发表的论文而蜚声海外,可谓前途似锦,少不得受到许多女大学生的瞩目。


教授难以接近是众所周知的。除了在教室里会有声有色地讲述底栖、浮游生物这类同专业相联的内容,其余时刻他鲜少提及自身私事,对他人也表现出了毫不关心的漠然态度。即便如此空条依旧丝毫不减在女学生们心中的魅力——摘下那顶常年累月戴着的扁帽后所露出的绿色眼眸,严肃谈话时低沉又明晰的嗓音,直挺而不突兀的鼻梁配合着魁梧的身躯,无不起到了加分的作用。


上完一天四五节课后他不愿多停留于校内,总是独独一人回到居所。课间他习惯于抵着栏杆掏出包烟往外吞云吐雾。要说空条与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的确不可否认,然其烟友却还是得到了二三——往往都是同系生,见教授带头抽起烟,他们便不再有所顾虑,打个眼神,彼此知会,跟着一同出去,时而在凉亭,时而在操场旁一处纳凉地,几个人就这么抽着,互相不讲话。有耐不住寂静、偏生要扯出几句的,往海洋生物方面问问题,空条就会放下烟,任着星火朝着指尖方向烧去,耐心地为其一一作出解答。


这般乞浆得酒的事令所有人都觉得愉快,空条的名望在学生间扶摇直上。虽然他处事冷淡,所说寥寥,搭话未及半句就能熄火,但世界之大,对人的性格不好一一苛责,是学生们都懂的理。他们也不看这些,就觉得教授不装腔作势,和他相处起来不累。于是这只言寡语的人物形象反而又高大了几分,藏匿于学生间的对空条的尊敬与推崇,就像表白成功、回到家后把头闷在被子里的青年的笑声,不让当事人发觉的同时又能自得其乐。



围绕着空条的话题发酵到最为猛烈地步的时候,还要数去年十一月末稍。


临近傍晚,几名学生三三两两搭肩出校门,本意是去附近闹市解决晚饭,未曾料到一打眼便看到了一个即使身处人海也难以被淹没的熟悉身形。她们立时停下脚步,谁都没有上前打招呼,因为在教授身边还站着另外一名陌生的年轻人。他们差不多的年纪,三十出头,不同于空条从头到脚的结实硬朗,年轻人的长相俊秀,身材坚挺;再仔细一看,衣着品味也是极好——裹紧的黑呢大衣,面料上乘的浅灰色羊毛围巾,一双棕色马丁靴上面是条显瘦黑牛仔裤;再往上,那头红发映衬着枝桠边缘欲坠的秋叶,全然融于景致中,一对红珠子耳坠在路灯的照射下盈盈闪烁。


这时几个学生已然忘记了原本要做什么,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找了个不易被发觉的地方,在那儿悄悄打量探寻这名年轻人和教授的关系——他们二人的交谈声中无不蕴藏着轻快的语调,就连空条这般好似经年不为人情所动的冷峻面孔都浮出了笑意。好奇心使然,为了知晓是哪儿来的神人能撼动空条教授,她们竭尽所能地倾身去听二人已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对话。



“……不是让你在公寓里等我的吗,怎么还跑学校来了。”


“这个年头,总是手机一接短信一发草草了事,不及见一面来得宽心。”


“行李箱放回家了?”


“嗯。你把钥匙丢在那个地方,也不怕被人顺手拿去。”


“不会有人无聊到去掀别人家门前的垫子的。”


他们的对话空出了几秒,随后还是那个稍矮些的男人先开了口。


“承太郎。”


被唤的人应了一声,似乎是心领神会,他们同时转身朝着离那几名猫着的大学生的反方向走去,二人谈话声愈发得轻,直到彻底消失在了她们耳廓的周围。




“该不会被发现了吧?”其中一名学生道。


“不应该啊……我们又没被看到。”


“但那个举动分明就是在避嫌吧?”


“不提这个了,话说你们没有听到吗?‘承太郎’。直呼其名,好像是个关系很亲密的人诶!”


“那不是废话,你聋啊,两个人好像都同居了。”


一片寂静,随后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女生轻轻地道:“会不会是久别重逢的亲兄弟?”


“你家亲兄弟连发色都不一样?”


“难说,保不准来个隔壁老——”


“——你打住,被教授听到看你能不能活到明天。”


她们笑,突然不知谁的肚子率先发出了抗议的饥饿声,她们不得已放弃了跟进以获取小道消息的念头,转而匆匆离去,原先的晚餐计划就地复燃。



这时承太郎和年轻人才原地止步,带了些许无奈望向学生们的背影,方得以继续他们未完的对话。




2.

往往学生不好兀然上前询问,只能在下面偷偷猜测:你看教授卖相那么好,学历与智商又是双高——他们思来想去觉得说情商高别扭,于是改口为了学历——或许私下有个女朋友,说不定还是未婚妻候选——谁也没见过教授戴婚戒,便不言而同地打消了他已婚的可能性。结果随着时间缓缓向前推移,别说是个女朋友,就连一个老相识他们都没能逮住影子。有女生开玩笑道,若毕业后教授还单身,自己一定要第一个冲去表白,被她朋友翻着白眼一票否决,“就你,空条教授估计要嫌弃死。”


如今这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名红发年轻人,学生里好一阵激动。虽说当事人仍未察觉到,但在课上,他们已忍不住将话往这方面拐,如科研能否携带对象一同进行,或是有关于水生动物交配方面的细节种种,无所不用其极。然而空条总能合理地解答一个又一个“抛砖引玉”的问题,便不让话题进一步拓展,点到即止。


这丝毫没有消弭学生们好闻八卦的乐趣,他们愈发多得出现在校门口,而那名年轻人隔三差五便会众望所归地站在那儿,等待下班的空条。有时他的手中多出两杯暖烘烘的奶茶,递给空条时二人的指尖会相互触碰到。难得忙里偷闲,两人就去看看电影,随后在公园长椅上坐到夕阳西沉,沿着昏暗的街道一起踱回家。



学生们对年轻人的好奇感方兴未艾,延宕至了暮冬。


那时距离圣诞仍有三四天,为了方便调整上课时间学校提前举办了晚宴,要求出席者身着正装、礼服,表演者配齐演出用具,莫忘携带演出服。校园内不乏提着化妆箱来回奔波、借此商机凭一技之长赚外快的伶俐人。冬末,道边的雪积攒到了脚踝,天气却意外得没有寒彻入骨,一件轻薄羽绒服就可无所顾忌地在外行走,放眼一片枯枝背后仍能觅得新绿。


海洋系不出所料地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正埋头看书的空条教授,他们对拉拢其参与演出已不抱奢望,毕竟他素来低调,对这类略有些哗众取宠且浪费时间的活动毫无兴趣。但是——两名女生攥着一张海报,上面赫然印有“圣诞舞会”的花体字样——假设能邀请到空条教授共舞……何其有幸,谁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于是都带着份侥幸心理打算上前征询。这时某个男同学插言道:“墨菲定律,你们别想了。”


“话不要说太早。”


驳是这么驳了,谁都知道是逞一时口快,真要去邀请还没几个人能做得出。果不其然,空条来者皆拒,仿佛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不了,最近很忙”的托辞,然后把视线重新放回手头上的书籍。



未报期待,失望感自然也不会非常浓重,学生还是照样各自忙着演出的事,有心人的舞伴人选都尘埃落定。晚宴当日,礼堂前站满了脚踩高跟、衣着艳丽的女生,贴身的纱裙礼服有的未及膝,有的浅浅拖地留下一个短尾,胸前或腰部服饰的亮片不住地闪耀,她们微红着双颊手挽舞伴准备入场。彼时从门缝流出的爵士乐莫过于深山中的余音袅袅,又像柳絮拂溪所遗下的微波,不去留意听不真切。


复合门缓缓而开,暖黄的欧式吊灯光束打向近门的学生。舞台上端坐着校方请来的由十余人组成的爵士乐队,前面是铺有一层柔软红毯的舞池,两侧加长的自助餐桌被用白布遮盖,其上规整摆有各类甜点,冷饮机旁的一次性纸杯摞摞叠高。


所有这些精心布置的场景只剥夺了学生视线数秒,因为不知是谁看到了迟迟而来的西装革履的空条教授,随即发出一声了惊叹。众人纷纷投去目光,议论声络绎响起——最不应出现在这个地方的人,却比任何人都打扮得得体。



空条承太郎的衣着似乎与他人的别无二致,然而那件再普通不过的黑西装却在一米九五的个头下显得独树一帜、价格不菲,一条平整的深蓝领带挟入里衬,胸前口袋露出白色手帕的一条边。他难得一见地摘下了那顶形影帽,墨黑的头发被用发胶服帖整齐到脑后,明额下一双碧绿的眼睛平淡地扫过沸腾的学生,只轻轻颔首当作打了招呼,便掏出香烟匣,好似与舞会没什么干系似的独自倚墙而立。


“我现在去邀请共舞还来得及吗?”


他听到有女生在舞伴耳畔边窃窃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的舞伴倒是不置可否,耸耸肩,同样耳语着回答。


于是下一秒空条眼前便是那名略有些扭捏的女生,好似仍打不定主意,迟迟不愿开口,只等着教授先问她作何事。空条无奈中断了翻找打火机的动作,如她所愿地先挑起了话头:


“我有约了。”


若说先前漫溢于学生中的还是单纯的惊讶——他们一度认为教授只是来凑个热闹——那现在便已到了沸腾的地步,嗅到八卦气味的人不再鱼贯入场,一心想要知道对方是谁,哪家漂亮女士连空条的木头心都能降服。后排几个别系的学生不了解始末,单纯听闻过空条教授的大名,在校间擦身而过时觉得他长相好看,现在对此事的关心程度自然未高涨得像海洋系那般,连忙催促前面的学生速速入场。


融入背景的爵士乐仿佛也着急似的响了起来,队伍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挪动。空条在面前女生小跑回舞伴身边后顺利点燃了手头上的烟,叼在嘴角深深向内吸了一口,另一只手取出手机,看着荧幕上一条条的未读短信,大致意思是从公寓到学校的路严重堵车,可能会来得晚稍晚些,但已在路上,不会让他等太久。


复合门重又关上,里面舞会已经开始,他站在门外,关掉手机。那根烟只剩一短截,他便将其按熄于身侧垃圾桶的金属盖上,然后丢入其中。左右不知怎样打发时间,百无聊赖下又是一根,没吸几口就没了,掸烟灰的次数反倒要更多。他想下次应该听听那位的意见,买细条的,这样两人也都好抽。


爵士乐换了三四首,投入垃圾桶的烟蒂是这个数的翻倍,等候厅漫开一股久而不散的浓烈烟草味,他只好推开窗,让室外的冷空气驱驱这阵飘绕灰雾。


他此时才发觉外面降了暴雪,猛烈地斜刮到他的身上,使其头发黏着了星星点点的颗粒。手机里再无新的消息提示,他眉头稍蹙,担忧在这种天气下出行的安全性,几经没忍住就要拨号过去,又怕对方怪自己多此一举而踌躇不决。有关事故的念头若在一瞬间滑过脑海,那它便不会老老实实地一带即过,反而铁了心要驻足下来,将可怖场景一层层叠加放大。他局促不安地想要挥散这些像是诅咒他人的念头——至多不过一场雪而已。


他为莫名而来的被害妄想感到好笑。当下不比往昔,用不着发生点什么事都提心吊胆,在那场九死一生的旅程后他有顺利地好好活着,他们都活着,而且会继续活下去。


思及此处,视野内的两栋教学楼间多出了一个被遮掩于漫天大雪后的灰白色轮廓。他眯起双目瞟了过去,只一眼便认出了对方。于是空条掐灭了那根刚抽了一口的烟,仿佛是等待终于有了着落而放下心来般,嘴角淡淡地向上勾起。



行走于天地间的人同样朝他看了过来,尽管所距不算近,然而空条知道他也在笑,毋庸置疑。




3.

参与舞会的学生约定俗成地在舞池中层层围成三个圆圈,顺时针踩着节奏迈步。当前乐队正循到一首由小提琴主导的明快小调,因此圆圈转动的速度很快。然而忽然——尽管小调仍在持续着——三个圈就像赌场里的转盘逐渐转停般慢了下来,学生都似无心再投入到舞会,仿佛多米诺骨牌一个个面庞接连向门口望去。


那儿站着两名身材挺拔的男人,不过右侧那个相之较矮,仅仅及肩,但在人群中也算醒目。同样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纽扣系到了最顶层,以玫瑰作为胸花点缀,配着那脱颖而出的红发,两相映照全无违和。


空条没什么表情,对学生的瞩目不予理会,牵着舞伴的手向前走去,欧式灯顺应似的暗了几分,被帘子遮住的窗的缝隙漫进雪白的自然光线,厅内仿佛也跟着飘起了雪,最外围的学生纷纷向两旁让开一条道,让他们进到队伍中。


小提琴落下了尾音,萨克斯管紧跟而上,缓慢悠长,这时的人群才似如梦初醒,继而跳了起来,好像刚才没了奏乐,恍然到现在才听清那些节拍。


这次圆圈转得慢了很多,或许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没将注意力放在舞步上,而是拿眸子斜睨这两个套在西装里的笔挺的男人。学生们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捺不住好奇要上前刨根究底,又不好打断萨克斯的协奏,适才忍住不好做声。



一定要说的话,他们没什么夺目的舞步,只是握紧彼此的手,掌心包裹掌心。余下的那只手,承太郎用来揽在红头发男人的腰处,后者则将其搭放在他的肩胛骨那儿。


萨克斯的舒缓恰到好处,他们的交际舞基础步没出差错——前进、横移、并脚、旋回,从而循环往复。


或许是个头原因,红发的男人稍向前些,下颌抵上了承太郎宽大的肩,如此二人离得更近了,胸口紧贴,炽热感仿佛要蹦出西装的紧束传递给对方。


“到现在为止都没踩到我,你跳得不错,承太郎。”他伏在他的耳边,用不轻不重的声音打趣道,“是作了准备吗。”


“以前上学时校方组织练过罢了。”他也用同样的音量答道,好像正经历着一场胜负,承太郎不愿在这个问题上作出退让,即使是他先向对方发出的邀请。


承太郎说话时,嘴中呼出的气息浅浅地飘旋在舞伴的头顶,带了些冬季弥足可贵的温存,他像是反悔了似的,对自己的回答感到不甚满意,于是又平添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我身上还有烟味吗?”


“在进来前就散掉了大半。”对方答道,同时右脚向后退了一步,“但还有。”


“别人西装和古龙是标配。”他难得自嘲。


“我觉得挺好,余烟的味道就像裹着糖的那层软纸,尽管可以看到,但含入嘴里就化了,真正进到味觉里的反而是那挥之不去的甜。”


承太郎没再接话,估摸着这比喻里藏着的含义,手不由得握得更紧,心跳也像一个扑空般短暂得停了一下,然后弥补似的咚咚撞个不停。他不想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失态,欲装作若无其事地将二人距离拉远,奈何一直寻不到机会,萨克斯协奏像没了尽头,他只好继续任着那抹红发摩挲着自己的颚骨。



待到协奏临近尾声,他的心跳也逐渐平复,松脱开了手后,绿眼睛碰上紫眼睛,又快速地移开。恰逢乐队进入了休息时刻,没了曲子,舞池立时变得空空荡荡,学生四下分散开到两旁的自助餐桌填充胃口,吊灯下到最后只站着他们两个,万众瞩目。


承太郎最先受不住,倒不是因为学生的打量,而是眼前站着的人的笑,像是早就把他的心思吃透,狭长的嘴唇形成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他知道自己跳舞时的心猿意马还是被对方捕捉到了,只恨现在抽不了烟,也无法拉低帽檐藏住脸上的表情。


“我去接杯可乐,你找个位置坐坐吧……你要喝什么?”他忽然感到局促。


“也要可乐。”花京院不忘道谢,解开领口的纽扣,转身向一排长凳走去。



休息并不像想象中来得那般安宁。见教授走了远,海洋系的学生接二连三簇拥到了这个“旧相识”的身边。若空条仍在场他们无一个敢上前询问的,倒不是对其畏惧有三,而是若教授一站到红发男人左右,这两个人的周围就像凭空生出了一个钟罩,一个他人闯不进的钟罩。


男人很有礼貌,相貌也生得俊朗,一双紫眸在光影来回中尤为好看。美中不足的是那双眼睛,站得近些可以看到两条竖着的疤痕贴在上面,细细一小条,被岁月洗得成了淡粉色,几乎要和肤色融为一体。有人问起,他抬手摸着眼睑笑道,这是在过往旅途中所受的旧伤,还曾为此耽误过行程。学生们纷纷叹道可惜。聊及旅途,却被只言片语一带即过,花京院只说了自己是因那场远行而认识的承太郎,当时他们十七岁,便不再多提。


学生识趣地点到即止、转移话题。经由攀谈,他们才得知这位名叫花京院典明,最近刚回国,一下飞机便来找空条教授让他安排住处,说是“以前答应过的事”。顺理成章的,他们问起了花京院和教授的关系——舞会时二人的亲密和过往发觉的同居一事,诸如此类已明确暗示了什么,但他们还是想要一个耳听为实的答案。


“我和承太郎吗?”花京院撑着下巴,思索了好一会儿,“朋友吧。”


“诶,骗人。”有个女生截断道,话脱出口后才意识到了不妥,连忙转移话题,“花京院先生是做什么的?”


“考古调研。你们未来千万不要从事这个,四处奔波薪水还低,我只是兴趣使然才做做。”


“我们是海洋系的啦,空条是我们的教授。”


“我知道。”花京院笑道,“因为你们的教授曾一度要跟着我去埃及考古,还争辩论文可以在路上写,态度不容分说,强硬的很。我好不容易才劝动他……”



这又是另一则故事了。当时两人刚毕业于同所大学,二十三四的年纪,需要规划未来的路线。花京院攻读考古学,在校表现优异,机遇随之而来。上方让其在一个专家带着的小组里办事,然而要求是随叫随到,有时候深更半夜还会被一个电话催往实验室解析样本。家里书桌上的历史书堆得放不下,变卖了二十余厚本还是嫌挤,辛苦程度不亚于医学生。


承太郎正计划着进修考研,时间安排得十分紧凑,百忙之中却总能变戏法般抽出时间陪花京院。不打声招呼就上门拜访,在逼仄的单元楼内二话不说坐上木头椅子开始抽烟,随后从包里取出一叠论文翻看。


偶尔花京院也跟着一起抽,但次数过多会被承太郎制止。


“出于健康的考虑。”他补充道。


“你是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吧。”花京院从书页里抬起眼,抖了抖烟灰。



两年后承太郎顺利修得了硕士,转眼又要继续读博。花京院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打电话得知了他要读博的消息,问你对学术方面何时有了这么大的热情,承太郎答说做其他事也没什么意思。


没过几天科研任务压到了花京院的身上,小组计划要到卢克索考古,或许还会在其附近住上一段时日,完成这个项目后计划飞往的是利比亚。行程一旦开始便似永无止境,回国的日子像拖延到了无限期。


“……一个不循环小数。耗时太久,你应该把精力多给自己一点。”第六次拒绝了承太郎要一同前往的提议,花京院耐心重复着已经反复强调过的话。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承太郎。”他短暂地叹了口气,“但这是和平时代,你不用一直紧绷着神经。”


“……”


“我能保护好自己。”他看着对方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捂上了自己的腹部,一处同眼睑疤痕一样被时代淘汰的旧伤,“与其担忧我会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替身使者解决,你不如为我祈祷一下飞机能平安落地。”


“真是够了……”承太郎说起了口头禅,又把帽檐拉低,阴影打下,看不清眼神,“总之我就在日本。”


潜台词是你回来时要来找我。


花京院当然听得出,他们多少年的交情了。


“好,你读博加油。”


没有过多琐碎的言语,他们拍了拍对方的肩,然后觉得这个分量不够,就给予了彼此一个拥抱。



那是他们在花京院回国后的最后一次见面,细数下来已时隔五年。




4.

承太郎拖了快有半个钟头才回来,他的鼻尖和双颊有些冻红,肩上铺着未抖落干净的雪,浑身沾满了烟草味。


“可乐呢?”


花京院站起来,帮他拍了拍衣服和头顶上残留的雪片。那只手覆在黑发上,轻轻向外掸过去,竟比呼呼作响的空调还要来得暖和,不同的是空调的温暖单单围绕周身,而这种温暖直入心底。


学生见到教授归来便都退避了几分。还有留恋在花京院身边不走的人,此刻再也无法插足进二人的对话,但仿佛离开了就会错过什么般而仍逗留原地,好像这个举动确保了自己也能参与进其中的互动似的。


“忘了。”承太郎倒很诚实,“你要是渴的话我去帮你拿一杯。”


“不用,我还好。”花京院帮他拍完了雪,依旧面对面站着,“外面还下着吗?”


“刚停,景色挺不错的。”


“所以你自己跑出去抽烟赏景了,还借口要拿饮料。”花京院觉得好笑,捏了捏他微红的脸,对方的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爵士乐队此刻休憩完毕,持起了他们的乐器舒缓地演奏。


“你还要跳吗?”承太郎转头看了眼结成舞伴的学生,回首问道。


“我更想去看雪。”


承太郎给他套上外衣,在一句“我能自己穿”的抗议声中又为他缠上了围巾,一圈一圈,将花京院侧边一束较长鬈曲的刘海压进了柔软的布料内。


“晚饭吃什么?”


“随便,家里还有些泡面。”


“今天就不要吃这种东西了吧。”


他们朝门的方向走去,承太郎揽过他的肩,说不清更像兄弟的勾肩搭背,亦或是恋人的相互依存。待学生们反应过来二人已然离去,剩下两条斜长的影子,也渐渐变细、变淡,然后没了踪迹。




第五年承太郎读下了博士。


美国某所高等学府发来信笺,邀请他就任副教授。傍晚花京院发了份邮件,点开,网页跳转了一会儿才逐条显示出一行行的黑字,上面说项目临近尾声,又列举了几处地名,旁边附有大大小小的遗址照片,最后一行写着,自己再过四个月就能回国。


承太郎谢绝了美方的工作,来到母校。他曾于读研期间担任过讲师,又发布过多篇拥有高学术价值的论文,因此校方毫无犹豫便聘用其为海洋系生物学的教授。



四个月后的晚秋,花京院下了飞机,根据承太郎短信所发来的地址找到了他的公寓,来到一扇金属门前,他照着对方所提前嘱咐的那般,掀开门底的一块软垫,钥匙就在下面躺着,他笑着感叹承太郎的歪点子,弯腰将它拾起,插入锁中轻轻一转。


五点三刻,他为公寓开窗通了风,把自己的行李放入起居室,随后拨给承太郎一通电话,那边没人接听,想必还在上课,他留下一条留言。


“我去学校找你。”


六点承太郎回复那则留言,让他在公寓好好休息,不要到学校来。


六点三刻承太郎从校门走出,望见了在人海中等候着的身影。


“真是够了。”他听到自己游荡在嘴边的话,连忙走上前去迎接。


“不是让你在公寓里等我的吗,怎么还跑到学校里来了。”


花京院摘掉墨镜,对他莞尔。五年阔别,那双紫色的眼睛在霓虹光的照射下还是像过往那般奕奕。


“这个年头,总是手机一接短信一发草草了事,不及见一面来得宽心。”




临近圣诞,承太郎得知了有关舞会的消息,第一反应是给花京院打去电话,问他要不要参加,然而一句“当我的舞伴”的提议却似被扼杀于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嘴。


花京院像是明白他的心思,若无其事地问:“你有舞伴吗?”


“还没有。”


“可以啊。”他同意道,声音经由话筒流进了承太郎的耳朵,“那正好能和我搭个伴。”




花京院并非回国后便空闲下来了,科研小组内缺不了他的一臂之力,因此情况回到了五年前,仿佛一切都没什么变化,然而又的确有了细微之变——比如他的房子租期早过,百般无奈时在承太郎的提议下搬进了他所住的公寓。


第一个夜晚两人因卧室的分配而差点争吵起来。花京院说自己寄人篱下已经过意不去,必须要睡小卧,承太郎反驳道你每天比我辛苦得多,我只要上完几个课时就可清闲地阖目小憩,而你则朝五晚九,小卧床板硬,没有写字台可以工作,照明断断续续,忽明忽灭,你到大床房去。花京院食指缠着刘海旋转,少顷道,那没办法,我只能出去另寻房主了,反正也不是付不起租金。承太郎见状只好妥协。



夜深,两人头顶对着头顶,中间相隔一面墙壁入睡。墙的隔音不甚好,临睡前花京院轻声叫了承太郎的名字,另一边“嗯”了一声表明自己仍醒着。他们睁着眼睛望向漆白的天花板,各怀心事。花京院翻了个身,床板吱呀响,承太郎能听见,跟随着也向右侧翻去。


“为什么让我住进来?”他终是在寂静中划破了一个口子,用胳膊支着枕头半撑起身,脸朝向壁面,仿佛能够借此同那边的人四目相视。


“因为剩下——”


“——剩下一个房间,我知道。”


他们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像是枕边人的私语。


花京院问:“就只有这个原因吗?”


承太郎让对话空白了半晌,然后才不以为意道:“就只有这个原因。”语毕,他真切地听到一声轻叹从墙缝中透了过来。


“晚安,承太郎。”


他那句没道出口的理由堵在胸腔里,体内的血液像被浆糊所浸灌,而对方一转即逝的叹息仿佛早将自己一览无遗。他不安地拈出一根被包在银箔纸里的烟,咬住滤嘴,又从黑暗中摸索到了那块方正的打火机,对着烟头“啪”的一下按了响。



当然不是只有这一个原因。


要说五年来纷繁的邮件交流让他明白了什么,那就是花京院于他而言从不仅仅是个朋友,而要意味着更多。就算彼此日程交错,工作繁忙,他还是不由地想去见他、听他、感受他的存在。但语言飘渺不实,向来是一到嘴边就会变味的,因此无论理由怎么再蹩脚他也愿用其搪塞过去。


“晚安。”他按熄了烟,“早饭在冰箱里,用微波炉转一下就好了。学生送了水果,这个季节樱桃很少,我明天上完课去超市看看——”


“承太郎。”他未说完便被花京院笑着打断,“谢谢。”


他缄默,让先前的“晚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承太郎往上拉了拉被子,反复回味着这个“谢谢”,连自己都未察觉地扬起了嘴角。



墙壁另一边传来的规律沉稳的呼吸声令他无比心安。




5.

从去年十一月末迄今半载有余,伴随着夏季第一声蝉虫聒噪,日子仍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期末考试迟迟而来,又飞快而过,对教授和花京院的回忆仿佛卡住的留声机再度转动,这个永不过时的话题忽然成为了推开暑假大门的助力,不谈及它便无法放下心来度过假期似的。


原本对二人关系仍众说纷坛的学生,在亲眼目睹舞会一事后默默统一了阵营。即使花京院当初对他们的说辞是“朋友”,但经过几名女生的分析后,几乎所有人都全票同意了他们不止“朋友”这么简单。


学生们在考试后于校门口遇到过花京院两三次,浅则打声招呼,多出时间便向其问问教授近来怎么样。花京院奇怪道,你们不是上学总能碰到他的吗?他们却答非所问,说盛夏是出游的好时节,也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



翌日,空条收到了一名女生给的两张水族馆门票。当时他正收拾着讲义欲走下讲台,明察秋毫地发现没有一名学生离座——换作早先,铃声一打教室辄要空无一人的。他索性放慢了整理讲义的动作,略有些好奇地等待着会发生什么。


过不多久学生们开始交头接耳地催促第一排的女生,她似如梦初醒,连忙从背包里翻找了起来,耗了些时间才从中抓出两张起了褶的票子。


“教授请等一下——”她像推销产品般跑到空条的面前,举着那两张被风扇吹得来回摇曳的票,“因为听说您很喜欢水族馆——”空条挑了挑眉,“您应该会喜欢这个。”



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或者说从国中开始便未曾间断——他十分受女性欢迎,无论是告白还是借口到外约会,这种令他心烦苦恼的事向来数不胜数。他本以为到了而立之年事态能够稍稍作缓,谁知教书期间仍会不断碰到此类邀约——同事学生的都有。他便想当然地认为当下情况无外乎此,酝酿成熟的推辞已要出口。



“两张门票都是送给教授的啦。”她也不是傻瓜,见空条默不作声、面部表情分明就是要婉拒,于是紧跟着解释道,“是家里人买了想自己去的,后来抽不出空,让我帮忙解决掉。我假期又和朋友约好旅游,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给您最合适。”


“而且这个水族馆是新建而成的,不是当地的那个,要乘电车到隔壁A市,路途不近,很难有人愿接受这个苦差事……但教授您是真的很执着于水族馆吧。”有台下学生帮腔道,不忘把“真的”二字拉长、用力。


他不好再说什么,从女生手里拿过票,随手揣进了裤子口袋。


“是两张哦——”


踏出教室时有人对着他的背影提醒道,就好像他不会算数一样。




麻烦透了。


承太郎穿着条贴身白背心坐在公寓客厅的饭桌旁,制冷从正前方向他的脸上猛力吹着,可他额角的冰冷汗渍犹存。两张门票被垫在花瓶下面,以防被风劲刮落至地,而他的视线亦无法从上离开。


花京院今天看来是有加班的趋势,或许自己应该去接他,但他的手机关机,承太郎怕彼此擦肩而过,节外生枝,倒不如在家里等他回来的好。


等他回来再提水族馆的事。


他十指穿梭至发间,思及此处眉宇又有要拧到一起的迹象。不像学校已要放假了的自己,花京院的工作如火如荼,难得休息,更何况他对水族馆也没什么兴致。对承太郎而言,本市的水族馆他百去不腻,甚至有学生打趣他是为市政府爱心捐款的模范公民。如今凭空来了个新的水族馆……A市,虽然不如当地的方便,但并不远,下了电车再叫一辆出租就能到,这样整个行程不会遭遇过多的烈日灼烧。他上网输入门票所印有的名称,界面跳出一拦栏关键字,他逐条点开,得知这个水族馆由于占地面积之大而应有尽有,图片所加载而出的建筑气势壮阔,显然拥有一个慷慨的投资商。



待深更,花京院一开门便看见倒在沙发上的承太郎,他换上拖鞋后径直走了过去,俯身垂头,四目相对,极近。花京院略惊讶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承太郎抬眼说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准点就寝,而后——这个动作他练习了数次才显得像现在这般云淡风轻——他用两根手指夹住水族馆的门票,把它们凑到花京院的面前。


“去吗,明天周六,你休息的对吧。”


“水族馆……”花京院眯起眼,退后了一些才看清票上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个不——”他话到一半打住,因为那双澈如湖色的碧绿的眸子正紧紧盯着自己,仿佛一只有求于人又不好开口的固执的猫,“……明天我没有别的安排。”而拒绝猫的请求会是一种残忍。


承太郎只说了一个“好”,便没有过多的表示,神态似乎放松了些。花京院只是笑,到厨房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啤,应承太郎的要求下又取了一罐,递给他,后者道了声谢,从沙发上起身给花京院让出了位置,他们肩膀相靠,轻弹起易拉罐的拉环,碰了碰罐身,吞饮而下。


一个夏季夜晚独有的浪漫。



次日二人都醒得很早,天蒙蒙亮,凌晨三点左右刚下过暴雨,窗玻璃拉下了余留的雨线。薄雾未散,朝阳已起,天际泛着淡粉。他们穿衣洗漱过后随手从冰箱里拿出面包当作早餐,揣上了手机门票,连包都未背就出了门。许是无甚可说,他们在街上一前一后迈着步子,仿佛两个陌生的人。无所不谈总归是不切实际的,他们淡然处之,一切需要依赖言语才能支撑而起的关系向来脆弱不堪。


时刻表上都市线的电车八点半发动,一个半小时即到了目的地。


下车后承太郎在手机上叫了辆出租,二人都坐在后座。司机从后视镜里望向他们,又确认了一遍目的地:


“是新建的那个水族馆吗?”


“对。”


“很少看到有大人单独去啊!一般都是陪同小孩子。”司机调侃道,“就算有的话也是情侣。”


承太郎的帽檐像掉下来般垂着粘到了脸上,花京院咳了一声,嗓子不痒。



所用不过一刻钟,水族馆分明的轮廓逐渐出现在视野里,他们付了钱,踩在沥青路上,走到近处能看到门前徘徊着高高矮矮的游客,导游的旗子在人群中十分醒目。


花京院拍拍承太郎的肩,说你到里面可要给我当解说,承太郎说太麻烦,但没有拒绝。


再走近些二人却注意到那些游客并非为候票而徘徊不去,而是因水族馆门上贴有的一则方形告示:



“事发突然,今日装修整改,暂停开放,给您带来不便还请谅解。”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花京院身后的一名游客抱怨连篇,说自己大老远跑来,得不偿失。多数人不愿就这么一走了之,对水族馆能再度开放而心存侥幸地等待在门口。承太郎不吭声,花京院便凑过身子,打趣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失望。


“倒是让你白跑一趟,抱歉。”


“没事,本意就是陪你,开不开放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时值正午,天气黏腻得令人直冒汗,空气仿佛被热得变了形,波澜般扭曲在骄阳下。尽管他们过往曾经历过比这更恐怖的炎热,但并非就会喜欢这种热度。花京院留意到不远处有家便利店,打个手势示意承太郎一起到里面避避暑。



走过去的路像漫长得没了止期,地上落满了被踩扁的桑葚,承太郎步子迈得大,走在前头,不留神撞倒了一个迎面跑来、避之不及的小女孩,模样约莫五六岁,跌倒的膝盖被石子擦破了皮,摩出了血。她起先还只是哽咽,在母亲慌忙抱起她并加以安慰后嚎啕起来,搂住母亲的脖子不去看撞倒她的庞然大物。


“其实这个孩子十分坚强,原本遇到点磕磕碰碰不会哭成这样,可今天水族馆关门,她为此期待了一整周……”那名母亲对承太郎解释道。她抱着女儿不便前行,见男人也没离去的意思便没话找话起来。


承太郎说了几句生硬的、不痛不痒的关怀,结果适得其反,让小女孩哭得更加厉害。紧跟而上的花京院听到后强忍着笑,转身屈膝在女孩眼前。


“再哭就不可爱咯。”他刮了刮她的鼻子,“我替那个撞你的人道歉,好不好?”


小女孩赌气似的瞪了眼承太郎,然后撅起嘴,委屈巴巴地对着花京院点了点头。她虽说流了许多泪,可眼眶没红,上唇也没肿,哭声说停就停,或许是因为眼前人的语气太过温柔,她不好意思让这温柔徒劳无获。母亲见状不住地道谢,花京院客套了几句,承太郎在旁边等得不耐烦,问他还去不去便利店了,花京院即刻跟了过去,不忘回头与母女告别。



便利店的自动门徐徐向两旁打开,他们找了两个像吧台一样的高脚凳靠窗而坐,胳膊支在台面上,目光瞟向外面的枝繁叶茂,有一句没一句地彼此搭着话。


不知算作幸运与否,白炽的艳阳骤然消逝,替换而之的却是乌云密布,再一晃眼,树叶已撑不住沉重的水珠而被压出弧度,地面积起一滩滩无处可去的透明液体,雨密集地拍打向屋顶房檐,浇散了仲夏连绵的蝉鸣。


花京院买来了两瓶冰镇可乐,拧开瓶盖,水汽滋滋作响。他们出门前都没有留意天气预报,因此未带伞,幸而有处便利店可供躲雨。水族馆俨然门可罗雀,同样没带伞的游客并拢手缝挡在头顶上——好像这样做能有什么效用似的——将便利店当做避难处般簇拥着跑了进来,很快座位皆满,谈话声四起,店员手忙脚乱,扫条形码的滴滴声隔着几秒便响一次。


“下得这么大,应该过一会儿就停了。”


音色熟悉,他们转头一看是先前碰到的母女。花京院向她们打了招呼,女孩子对着承太郎扮鬼脸吐舌头,后者嘁了一声移开了视线。花京院侧到他的耳边,声音轻得像化作了羽毛,挠得耳廓苏苏痒痒:“怎么还和小孩子过不去?”


那个母亲像是要去为女儿买些东西吃,跟她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小女孩很安静地在椅子上晃荡着腿,悄悄瞄着两个人。


承太郎感受到了这个目光,没有回答花京院,而是一把揽过了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上。此举太过突如其来,又不附任何解释的话,花京院没有让他遂愿,躲开了他的手。


“这么热,还是不要靠得太近比较好吧。”


“不是有空调吗。”


“人多,把冷气都稀释没了。”


“我觉得还好。”



女孩子彻底不再看他们,她的母亲给了她一个冰激凌,说是对水族馆和恶劣天气的补偿,她撕开包装,握住木头小棍子,仿佛在犹豫什么而不肯下口,忽然她像灵光一闪般从座位上跳了下来,跑到花京院的旁边。


“大哥哥,这个给你。”她把冰激凌交奉出来,可能是在感激花京院之前的相慰。


“这不是妈妈买给你的吗?”


小女孩见他没有领悟,于是攀在他的耳边,确保音量不会被承太郎听见。


“不是啦,我在电视上看到说,吻就着冰激凌会更甜。”然后她用下颌点了点那个撞倒她的罪魁祸首,花京院随着也看了过去,明白她误会了什么后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同样耳语着回复道,自己和那个人只是好朋友,就像动画频道正播着的汤姆和杰瑞。小女孩失望地走了,到最后花京院也没有要这个冰激凌,然而嘴边的笑却一直盘桓。


“没听到吧。”


花京院用手肘碰了碰这个好朋友的胳膊,扭头的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了承太郎耳廓边缘替身即将消失的残影。


“用白金之星偷听?犯规了,承太郎。”


好朋友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不像在生气,淡淡地回道:


“你应该要那个冰激凌的。”


花京院让这话在脑海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能理解透彻其中的含义,现实也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去理解透彻。他的眼前是另一个逐渐逼近的脸庞,阴影打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嘴唇温暖得好似冰激凌在艳阳下逐渐融化,承太郎浅尝即止,分离后花京院听到他说:


“汤姆和杰瑞可不会这样。”


窗外的雨止住了,暴雨从来稍纵即逝。




6.

七月的第一个傍晚,花京院搬进了公寓的主卧,过往他们未有勇气打破的那面墙壁,在裂了一条缝隙后便自此无所顾忌般轰然塌陷下去。


他们肌肤相贴,吻比白天的要更深、更烈。那年他们三十五岁,近二十年没道出口的“爱”字终于迟迟出现在了彼此之间,但并不晚。




岁月正好,且会一直好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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